李焓致美麗世界的一封信。 家屬供圖

23日凌晨時分，李焓的親屬抵達深圳機場后，公司委派專人、專車接機，并安排了酒店住宿。“出于人道主義的關懷，公司給家屬提供了必要的食宿接待，同時也提出了一定額度的人道主義救助金。”

針對加班積勞成疾的說法，該公司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說：“李焓是一名新員工，從他報到到出事，時間還不足兩月，他仍然處于學習和接受培訓的狀態，不可能讓他承擔超出能力范圍之外的工作。”

對于員工、同事遭遇的不幸，公司表示很難過，希望李焓能盡早入土為安。

李作銀的證據

2016年6月24日中午，李焓等待著原定11時30分開往深圳的動車，帶著他走向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

列車推遲74分鐘開車，等了一個多小時的他忍不住發朋友圈吐槽。此時的他沒有想到，兩天后，迎接他到達公司宿舍的是一場陣雨;更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后，等待他與家人的會是一場生死別離。

“今生縱有凌云志，不負法學不負卿。”作為一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系的應屆畢業生生，李焓的第一份工作不在法院，而在保險公司。他從事的也并非法務工作，而是崗前培訓。外表開朗的他很快適應了這份工作。7月19日，李焓第一次正式帶崗前班，50分鐘的課程講完，愉悅和疲憊讓他有點飄飄然。雖然回到家已經接近晚上8點，但他慢慢習慣和喜歡上這樣的節奏。

漸漸地，李焓脫離了同事和前輩的幫助，開始獨當一面了。

7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又一批學員經過李焓的授課，完成了崗前培訓，正式進入太平洋保險公司的各個崗位。他像父母一樣與自己的學員們告別，并迎接新的學員。這樣的工作節奏讓他感覺“特別好”，也偶爾讓他感覺“好孤單”。

從22日得知兒子出事以來，李作銀沒有好好吃一頓飯。27日，他突發低血糖，倒在酒店床上，什么也做不了。看著一屋子愁眉莫展的親人，他想著自己必須振作，盡所有力量查處兒子自殺的原因。

他開始拼命地尋找近段時間一切與李焓相關的信息。通過李焓的手機，他找到最近跟李焓聯系較多的同事。

李作銀用筆，一字一句把從8月2日到19日李焓在微信和QQ里與同事的聊天記錄抄了下來。

8月4日晚上7點，李焓發狀態：要是哪天不出狀況，我就高興壞了。

8月13日，22點51分，李焓在與同事的聊天中感慨，感覺頭好暈啊。

……

李作銀在李焓8月份與同事的聊天記錄中發現，兒子幾乎每個晚上的11點還在同事交涉工作上的事。李作銀一筆筆把兒子與同事的聊天記錄記下來，但他想通過這些線索，解開兒子自殺之謎。

人業務培訓部馮帆老師。

之后，根據他在朋友圈斷斷續續的狀態可以判斷，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天。19日22時22分，他再次更新朋友圈，一覺睡到大晚上，讓大家擔心了，我自己在調整……我會對自己負責，不會傷害自己，星期一會是全新的自我。

那是他朋友圈最后一條狀態，這條狀態讓李作銀安下心來。直到3天后，李作銀才知道，兒子的這條承諾并沒有兌現。

8月22日的那個下午，山窩里焦急等待消息的李作銀被兒子公司告知。經公安出警，在宿舍發現李焓已經離世，需要家屬前往深圳處理后事。

聽到消息，李作銀腦子兩腿一軟，腦袋一片空白。他回憶不起那天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以及之后怎么來的深圳。

自殺原因待解

8月23日凌晨1點，在弟弟李繼龍、李齊龍和侄兒李元瀚的陪伴下，李作銀到了深圳。之后的行程，李元瀚在一個小本子上做了簡要的記錄。

當天凌晨，由于時間太晚，李作銀想去殯儀館見兒子的請求沒能被滿足。第二天10時30分，李繼龍陪哥哥在殯儀館看到了李焓，“很慘，看了一眼沒敢往下看。”侄兒的鼻子、嘴角都有血跡，眼睛烏青，這怎么可能是一個月前那個西裝筆挺、意氣風發的李焓?

李繼龍沒來得及抹淚，就被哥哥的號啕大哭嚇到。一夜未眠，李作銀茫然的大腦和積壓的情緒無法控制地爆發出來，整個人軟趴在地上。李繼龍和李元瀚過去扶他，被猛地推開，兩人強忍住心中的痛，費力將李作銀架出了殯儀館。

李作銀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兒子，為什么會自殺?

11時30分，他和家人到福田區刑警隊詢問李焓死因。據李元瀚記錄，一位自稱8月22日到現場辦案的法醫簡單口述了現場情況，根據現場查勘和法醫化驗，確定排除了他殺可能。要求李焓父親簽字，并簽署聲明承認死亡原因并承擔一切后果。李作銀一行認為，在沒有看到任何正式的法醫答復報告、公安結案報告情況下，只簽字確認死亡事實，不能接受簽署聲明。

當天15時，李作銀一行到達8月22日出警的梅林派出所，想了解基本情況，看死者遺物。李元瀚記錄，當時派出所以辦案人員正在休息為由不予接待，經多次請求才在大廳做口頭解釋。但辦案人員描述的案發時間等關鍵信息與家屬在公司了解的情況不一致。

對于李焓自殺的原因，公安方面解釋，自殺的結果已經判定，但對于具體原因，法理上不能妄加推測，還需要家屬繼續向公司了解情況。

8月24日11時30分，在李作銀等人的要求下，福田區刑警隊的法醫給他們看了部分現場取證的照片。李元瀚記錄，家屬沒有發現膠帶封閉門窗的照片，現場沒有完全封閉，且炭火很少，這跟之前了解到的門窗縫隙被膠帶封死不符。

李作銀等人再次詢問法醫，得知現場空調、食物、藥品、水等均未被偵察。死者照片顯示其衣服整齊，躺姿標準，嘴角有大量血液，身體通紅，未發現死前的掙扎痕跡。

8月24日下午，李作銀等人與太平洋保險公司人員、派出所警察、物業公司人員、開鎖公司人員一同進到李焓的宿舍。李元瀚記錄，通過觀察發現，客廳與廚房的是相通的、沒有門。廚房窗戶有個洞，沒有貼膠條。案發時間，室內外仍有空氣交流，室內并非完全封閉。

因此，家屬懷疑燒炭引起一氧化碳中毒并非主因或唯一致死原因。房間的筆記本電腦不讓打開，家屬認為電腦和手機是年輕人與外界聯系的重要工具，他們拿到了手機，沒有拿到電腦，無法完全了解李焓在事發前幾天到底經歷了什么，是什么導致他死亡，因此認為案件還有眾多待解之處。

沉寂的朋友圈

李焓給公司同事的印象一直是個樂觀、陽光的大男孩。

7月4日起，為期3周的新人培訓啟動，作為公司招聘的管培生，李焓參加了學習。

7月19日，李焓作為培訓講師正式上崗，負責帶領崗前班上課。50分鐘的課程結束后，他有種輕飄飄的愉悅感。

為了紀念性意義的第一堂課，他特地在微信朋友圈里發布了一條消息，對同事表達了感謝之情，并寫下“開始總是艱難，希望結局能夠精彩”這樣的話。結束當天工作已是20時，他自我鼓勵到“習慣就好，喜歡這樣的節奏”。

7月22日，李焓到達講師機構，“開始獨當一面帶班”。機構中的伙伴在微信上給予他鼓勵的話語，讓他感動得“差點眼淚掉下來”。

次日是周末，這天仍然有活動。李焓參加了同事帶班的課程，學員們熱情、活躍的氛圍感染了他，以至他沖上臺，即興發表了45分鐘的演講。

7月28日，李焓帶領的第四期崗前班結訓。對于他而言，這是蘊含著秋收意義的時刻。他在朋友圈再一次發布消息稱，“看到學員們喜悅的笑容，感到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我的孩子們，我在背后一直支持你們。”

這之后，李焓的朋友圈維持了長達近一月的沉寂。

8月19日2時20分，他的朋友圈更新了，情緒急轉直下。“感覺心被挖走了，靈魂被抽走了，這一次，堅持不下去了。”他寫道。

這一天，李焓連發4條消息，表露他不愿意袒露心聲、不愿意被人打擾的心情，并稱在努力地調整自己的狀態。人們從他最后一句話里看到了希望，“我會對自己負責，不會傷害自己，星期一是全新的自我。”

然而3天后，他在宿舍里被發現身亡。

沒有人知道，那天李焓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難。

這幾乎讓公司里所有人都很詫異，他們想象不到一個樂觀的大男孩會走如此極端的路。據悉，當工作人員發現情況不對勁兒，第一時間

8月22日，年僅23歲的名校畢業生李焓留下遺書后，在宿舍燒炭自殺了。

此時，距離他來到深圳僅60天，離他入職中國太平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深圳分公司僅1個月18天。

回訪現場

頭七過了。

李焓生前居住的梅林閣鐵皮門緊鎖著，內門縫上貼了報紙，人們無法窺視屋里的情況。

門外擺放著三個塑料盤，供放著橘子、桃子、蘋果。香早已燃盡，冷風不斷從走廊盡頭的窗吹來，香灰飄落在盤子里、地板上。藍白相間的警戒封條不斷撞擊鐵門，電子蠟燭燈在陰暗的走道上，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樓下小賣部距離公寓入口不遠處，店老板曾叔每天駐守在這條進出梅林閣的必經之道。8月22日下午1點多，警車突然駛來，停在這條巷子里，不久后他看見一具尸體被運走。

很快，有人燒炭自殺的消息傳了出來。

“是第一次(聽說)有人自殺，”曾叔清楚地知道是哪層樓哪個房間出的事。他的小賣店在這里開了20來年，經常有保險公司的員工光顧他的小店，平時也會有一些短暫的閑聊，但對于新入職的李焓并沒有什么印象。“里面住著好幾百號公司的員工，不可能每個人都記得住，就算他來過，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曾叔說。

在這座快節奏的城市中，很多時候，關上了房門就等于關上了自己的世界，外人無法探知。剛入職一個月的李焓被安排住在梅林閣的員工宿舍，一個人住一個房間。

當李晗被發現的時候，法醫分析距離死亡的時間已有18小時以上。

在這之前，與他住在同一個公寓、同一個樓層的同事并不知情。

阿超住在梅林閣26樓，離李焓出事的宿舍相差兩個樓層。

回憶起事發當天，他突然想起當時鄰居突然敲門進來，說聞到了一股類似“煤氣”的怪味，以為是他家的煤氣泄漏了。阿超檢查后發現不是，但還是再度擰緊煤氣的開關。

“很震驚。”這是阿超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反應。29日，上午去上班的時候，阿超公司里基本上都傳開了，大家也覺得比較震驚。

沒有兌現的承諾

8月22日上午，李焓老家湖北省宜昌市長陽土家族自治縣，正在給兒子李焓辦理轉戶口手續的李作銀接到電話，稱李焓沒有去上班。李作銀立馬給兒子電話，沒人接。他心頭一緊。

兒子是家里的驕傲。他是國家級貧困縣飛出來的鳳凰，考上重點大學，并在深圳找到了薪水不錯的工作，現在還準備把戶口轉過去，做好了在深圳好好干的準備。但19日，兒子在朋友圈連續發的幾條狀態有些反常。

8月19日凌晨兩點，一向在朋友圈分享正能量的李焓發狀態，“感覺心被挖走了，靈魂被抽走了，這一次，堅持不下去了。”感覺到兒子心里有事，李作銀一早給李焓打電話，連續幾個沒人接。他給兒子發了條微信：兒子，有事找爸爸。同時，他給跟兒子走得近的幾個侄兒打電話，讓他們多跟李焓聊聊天。幾個堂兄弟紛紛給李焓發去信息，但跟李作銀一樣，發出去的信息一直沒有收到回復。

李焓沒有回復家人的電話和信息，只是在19日14時20分在朋友圈統一回復：這兩天修整時間，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不回微信，人還好，勿擔心。周末崗前班事宜請詢問個

“遺書”

有一封李作銀不知道要怎么派上用場的書信，是福田刑警隊的法醫給他看的，他拍了張照，確認是李焓的字跡。在這封致“美麗的世界”的信里，李焓訴說了心里壓抑多年不為人知的秘密。

遺書里，李焓稱自殺的念頭，從小到大都有。李作銀想不明白兒子因為什么想自殺。他記得兒子總說他沒情商。因為好幾次李焓心里煩，跟李作銀聊天，李作銀都讓他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有次，李焓有些煩躁地跟父親頂嘴，“我給你打電話，就是希望有什么問題跟你聊，你就認為我說的是對的就可以了，比如，我這時候比較煩，想罵誰，你就說罵得好。”那次，教師出身、習慣了以身作則的李作銀依舊沒有順兒子的意，還是讓李焓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李作銀想，兒子說的自己沒情商，可能就是指這一點。

心理咨詢師楊春輝從遺書內容推測出，這是一個在社交方面，戴著面具的男孩。他善解人意、理解人，遺書最后寫了“祝福、保佑你們”的話語，可以看出他善意對待社會。從這里就能推測出來他在眾人面前是表現得很陽光、利他、利社會的一面。他同時是一個個性敏感、多愁善感、詩意而內向的男孩兒。

“活了23歲一直坎坎坷坷”，說明內心受非常多的心理創傷，這個創傷怎么來的呢?從3歲的時候就有了。我們說家庭中有非常重要的親人自殺會對我們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媽媽在他3歲離世，這是非常大的心理創傷事件，而且是以自殺的方式離世的，而小孩認知能力、分辨事物的能力有限的，在他頭腦中會有這種認知：可能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媽媽才離開的。

我推測這個自殺并不是一時形成的，這與公司沒太多關系。

通過這件事，楊春輝認為家長要提高小孩心理健康的意識，校園也要心理健康輔導，企業也應該健全心理輔導機制。